20070712

J-Newsletter-33 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純樸,宏闡初期大乘佛教之行解」

J-Newsletter-33 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純樸,宏闡初期大乘佛教之行解」


再讀印順導師對於佛法的判攝。並附彙整之佛教分期與四悉檀對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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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華雨集第四冊》:
四 印度佛教嬗變的歷程
探求印度佛教史實,而作五期、四期、三期,及「大乘佛法」三系的分判,與我國古德的教判相通,但抉擇取捨不同,因為我是從歷史觀點而論判的。印度佛教的創始到衰滅,「凡經五期之演變;若取喻人之一生,則如誕生、童年、少壯、漸衰而老死也」(『印度之佛教』)。在『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』「自序」,說得更明白些:「印度佛教的興起、發展又衰落,正如人的一生,自童真、少壯而衰老。童真,充滿活力,是可稱讚的,但童真而進入壯年,不是更有意義嗎?壯年而不知珍攝,轉眼衰老了。老年經驗多,知識豐富,表示成熟嗎?也可能表示接近衰亡。所以我不說愈古愈真,更不同情於愈後愈圓滿,愈究竟的見解」。在印度佛教興滅的過程中,明顯的見到:佛教興起於中印度的東部;漸從中印度而擴展到南印與北印(及東西印度),更發展到印度以外,而有南傳與北傳佛教的傳播。但西元四世紀以後,北印與南印的佛教日漸衰落,萎縮到中東印度,最後因印度教與回教的入侵而滅亡。衰滅,固然有外來的因素,但發展與衰落,應有佛教自身內在的主因,正如老人的終於死亡,主因是身心的日漸老化一樣。所以我尊重(童真般的)「佛法」,也讚揚(少壯般的)初期的「大乘佛法」,而作出: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,宏闡中期佛法之行解,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,庶足以復興佛教」的結論。
「佛法」,「大乘佛法」的初期與後期,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印度先後傳出的教典,都說這是甚深的,了義的,究竟的。如『法華經』說是「諸經中王」,『金光明經』也這樣說;「秘密大乘」的教典,有些是名為「大呾特羅王」,「大儀軌王」──漢譯作「大教王」的。以牛乳五味為譬喻的,『大般涅槃經』如醍醐,而在『大乘理趣六波羅蜜多經』中,譬喻醍醐的,是「陀羅尼藏」。總之,每一時代的教典,都自稱為最甚深、最究竟的。到底那些教典是最甚深的,那就在信解者的理解不同了。
先從修證的「正法」來說:「佛法」中,緣起是甚深的,以法性、法住、法界、(真)如、不變易性來表示他;又說涅槃是最甚深的。「要先知法住(知緣起),後知涅槃」,所以佛弟子是觀緣起的無常、苦、無我我所──空,能斷煩惱而證究竟涅槃的。初期大乘的『大般若經』,與文殊相關的多數教典,是「以真如為定量」,「皆依勝義」的。不分別、了解、觀察緣起,而直觀一切法的但名無實,而修證一切法空,一切法皆如,一切法不可得,一切法無生。『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』明確的說:「深奧處者,空是其義,……(真)如、法性[界]、實際、涅槃,如是等法,是為深奧義」。空(性、真)如等種種名字,無非涅槃的異名。涅槃最甚深,本是「佛法」所說的,但「皆依勝義」──無蘊、處、界,無善無惡,無凡無聖,無修無證,一切法空的深義,一般人是容易誤解的,所以『般若經』說:「為久學者,說生滅、不生滅如化」。說一切法如幻化,涅槃也如幻化,如幻如化(依龍樹論)是譬喻空的。這是『般若經』的深義,是久學者所能信解修證的。又說「為新發意菩薩故,分別生滅者如化,不生不滅者不如化」,那就近於「佛法」說緣起如化,涅槃不如化了。『般若經』的深義,是容易引起誤解的,所以西元二、三世紀間,代表「初期大乘」的龍樹論,依『般若經』的一切法空與但名無實,會通了「佛法」的緣起中道,而說「因緣所生[緣起]法,我說即是空(性)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。並且說: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,回歸於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──「佛法」的立場。由於緣起而有,是如幻如化都無自性的,所以緣起即空。而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,正由於一切法空,所以依緣起而成立一切。『法華經』也說:「諸法從本來,常自寂滅相」;「諸法常無性,佛種從緣起」。空寂與緣起的統一(大乘是世間即涅槃的),龍樹成立了「中觀」的「性空唯名論」,可說通於「佛法」而又彰顯「為久學者說」的甚深義。「後期大乘」的『解深密經』,是「瑜伽行派」──「虛妄唯識論」所宗依的經典。經上說:「一切諸法皆無自性,無生無滅,本來寂靜,自性涅槃。於是(『般若』等)經中,若諸有情已種上品善根(一),已清淨障(二),已成熟相續(三),已多修勝解(四),已能積集上品福智資糧(五),彼若聽聞如是法已,……依此通達善修習故,速疾能證最極究竟」。為五事具足者說,能信解、通達、修證的,就是『般若經』的「為久學者說」。但五事不具足的根機,對深奧義引起的問題不少。依『解深密經』說:有的不能了解,有的誤解(空)為什麼都沒有,有的進而反對大乘。因此,『解深密經』依三性來作顯了的解說:一切法空,是約遍計所執自性說的;依他起自性──緣起法是有的;圓成實自性──空性、法界等,因空所顯是有而不是沒有的。這樣的解說──「了義說」,那些五事不具的,也能信修大乘佛法了。這一解說,與『般若經』的「為初發意(心)者說」,是大致相同的。對甚深秘密,作不深不密的淺顯說明,稱為了義說。適應不同根性而有此二類,『般若經』與『解深密經』本來是一致的,只是論師的解說不同吧了!
「後期大乘」經,以如來藏、我、佛性、自性清淨心為主流,西元三世紀起,不斷的流傳出來。如『大般涅槃經』「前分」,說如來大般涅槃,是常樂我淨。如來是常住的,那(能成佛的)一切眾生應有如來了,這就是真我。「我者,即是如來藏義;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義」;「我者即是如來」。『大般涅槃經』與『如來藏經』等說:相好莊嚴的如來,在一切眾生身內,但是為煩惱(業苦)所纏,還沒有顯現,如人在胎藏內一樣,這是「真常我」說。「我」是有知的,所以與為客塵所染的自性清淨心[心性本淨]相合,也就是「真常心」。如來藏說,以為『般若』等「一切空經是有餘說」,是不究竟的,提出了空與不空,如『大般涅槃經』說:「空者,謂無二十五有及諸煩惱,一切苦,一切相,一切有為行;不空者,謂真實善色,常樂我淨,不動不變」。如來真解脫──大般涅槃(如來)是不空的,空的是生滅有為的諸行,這與『般若經』「為初發意者說」的,倒是非常吻合!後來『勝鬘經』以「如來空智」──如來空性之智(有如智不二意義),而說空如來藏、不空如來藏,也是這一意義。
「有異法是空,有異法不空」,與我國空即不空,不空即空的圓融說不同。在世俗語言中,「如來」有神我的意義,胎「藏」有『梨俱吠陀』的神話淵源,所以如來藏、我的思想,與傳統的(「佛法」與「初期大乘」)佛法,有相當的距離。因此,或者以「空」、「緣起」來解說佛性(不再說如來藏了),眾生「當(來)有佛性」,而不是一切眾生「定有佛性」,如『大般涅槃經』「後分」所說。或以如來藏為依真如的不了義說,如「瑜伽行派」。然在如來藏說主流,以為這是最甚深的,唯佛能了了知見,十住菩薩也只能少分見;聲聞與一般人,只能仰信,只存在於理想、信仰心中。如來藏說,有印度神學意味,而教典的傳出,正是印度教復興的時候;如解說為適應信仰神我的一般人的方便,應該是正確的!『大般涅槃經』「師子吼品」說:五百位梵志,不能信受佛說的「無我」。經上說:「我常宣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佛性者豈非我耶」?梵志們聽說有我,就發菩提心了。其實,「佛性者實非我也,為眾生故說名為我」。融攝「虛妄唯識」的『楞伽經』也這樣說:「為斷愚夫畏無我句,……開引計我諸外道故,說如來藏。……當依無我如來之藏」。傳統的佛法者,這樣的淨化了如來藏的真常我說,但適應一般人心的,真常我、真常心的主流──「真常唯心論」者,如『楞伽經』後出的「偈頌品」,『大乘密嚴經』,說「無我」是沒有外道的神我,真我是有的,舉種種譬喻,而說真我唯是智者所見的。這一適應神學(「為眾生故」)的如來藏、我、佛性、自性清淨心,是一切眾生本有的──「佛德本有」說,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所依;在中國,臺、賢都依此而說「生佛不二」的圓教。
再從方便來說:「佛法」──緣起甚深,涅槃更甚深,解脫生死,真是談何容易!這不是容易成就的,所以釋尊有不想說法的傳說。佛到底慈悲說法了,有好多人從佛出家,也有廣大的在家信眾,但解脫的到底是少數。為了化導大眾,種善根而漸漸的引向解脫(不一定在今生),在正常的八正道外,別有適應信強慧弱(主要為在家)的六念法門──念佛,念法,念僧,念戒,念施,念天。(心)念自己歸信的三寶功德,念自己持行的戒德,念自己所作的布施功德,念(自己所能得的)天界的莊嚴。在憂愁,恐怖,特別是瀕臨病重的死亡邊緣,如修六念,可以心無怖畏而得內心的平安。這有點近於一般宗教,但不是祈求他力的救護。修念佛等方便,如與慧相應,那信增上人也可能證果,這就是「四證淨」。由於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,發展為「大乘佛法」。
「初期大乘」,念佛有了非常的發展,如『法華經』說:「更以異方便,助顯第一義」。「異方便」是特殊的方便:「念佛」的因行而形成菩薩的六度大行;念佛而造佛舍利塔,(西元一世紀起)造佛像,供養、禮拜佛塔與佛像;稱念佛名,都是成佛的特別方便(釋尊時代是沒有的)。偉大的菩薩六度大行,要久劫修行,這是怯劣根性所難以奉行的,所以有「往生淨土」的「易行道」;通於一切淨土,而往生西方阿彌陀佛淨土,受到大乘佛教界的尊重。還有,在十方現在一切佛前,禮拜、懺悔、勸請、隨喜、迴向等,也是為怯劣根性說的,如信願堅固,可以引入正常的菩薩道。以上所說的念佛法門,是一般(可淺可深)的,重要的是「觀想念佛」。由於那時的佛像流行,念佛的都念佛的相好莊嚴。觀佛身相而成就的,是般舟(一切佛現在前立)三昧。依此念佛三昧的定境,而理會出「是心作佛」,「三界唯心」(「虛妄唯識論」者的唯識說,也是從定境而理解出來的)。到了「後期大乘」,說一切眾生本有如來藏,我,自性清淨心,也就是本有如來德性,於是修念佛觀的,不但觀外在的佛,更觀自身是佛。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是從「易行道」來的「易行乘」,認為歷劫修菩薩行成佛,未免太迂緩了,於是觀佛身,佛土,佛財,佛業(稱為「天瑜伽」),而求即生成佛。成佛為唯一目標,「度眾生」等成了佛再說。念佛觀,在佛法的演化中,是有最深遠影響的!方便道的「念法」,「初期大乘」中,有了獨到的發展。如『般若』、『法華經』等,說讀經,(背或諷)誦經,寫經,布施經典等,有重於現生利益的不可思議功德,並稱般若「是大神咒,是大明咒,是無上咒,是一切咒王」。咒術,本是「佛法」所禁止的,漸漸的滲入「大乘佛法」,主要是為了護法,降伏邪魔。誦經與持咒,有共同的傾向,也與稱名的念佛相通;音聲佛事,特別是咒語,成為「秘密大乘」修持的要目。「念佛」、「念法」外,「念天」是非常重要的!
「佛法」容認印度群神──天的存在,但梵天、帝釋、四大王眾天的鬼神,佛弟子是不信敬、不禮拜的。佛與在家、出家弟子,諸天卻表示了恭敬、讚歎、歸依、(自動的來)護法的真誠(邪神惡鬼在外)。佛與人間弟子,勝過了天神,是佛法的根本立場。「大乘佛法」興起,由於『本生』中,菩薩有天神、畜生身的,所以有天菩薩在大乘經中出現,如『海龍王經』,『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』,『密跡金剛力士經』等。『華嚴經』圓融無礙,有無數的執金剛神,主城神,主地神,……大自在天,來參加法會,都是大菩薩。善財童子參訪的善知識,也附入了不少的主夜神(女性夜叉)。夜叉菩薩名為金剛手,或名執金剛、金剛藏,在『華嚴經』中,地位高在十地以上。「初期大乘」經,深(觀)廣(大菩薩行)而與通俗的方便相統一,入世而又有神秘化的傾向。到了「後期大乘」,如『楞伽經』、『大集經』,說到印度著名的天神,都是如來的異名;在鬼、畜天的信仰者,所見的如來就是鬼、畜。在理論上,達到了「天佛一如」,也就是「神佛不二」,這是與印度教的興盛有關的。到了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念天的影響更深。如倣五部夜叉,及帝釋在中間,四大天王四方坐的集會,而有五部如來的集會方式。天菩薩著重忿怒相,欲樂的身相。觀自身是佛的佛慢,也名為天慢。而忉利天與四大王眾天的男女交合而不出精,也成為實現大樂,即身成佛的修證理想。欲界天神──大力鬼王與高等畜生天的融入佛教,不但有五甘露──尿、屎、骨髓、精、血,五肉──狗肉、牛、馬、象、人肉等鬼神供品;而「佛法」所禁止的咒術以外,占卜、問鏡、觀星宿,火祭──護摩,這些印度神教的,都納入「秘密大乘」。念天而演變到以「天(鬼神)教」方式為佛法主流,真是世俗所說的「方便出下流」了!重信仰,重秘密(不得為未受法的人說,說了墮地獄),重修行,「索隱行怪」的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是「念佛」與「念(欲)天」的最高統一。
五 佛教思想的判攝準則
在印度佛教思想史的探求中,發現了一項重要的判攝準則。南傳佛教的覺音三藏,我沒有能力讀他的著作,但從他四部(阿含)注釋書名中,得到了啟發。他的四部注釋,『長部』注名「吉祥悅意」,『中部』注名「破斥猶豫」,『相應(即「雜」)部』注名「顯揚真義」,『增支部』注名「滿足希求」。四部注的名稱,顯然與龍樹所說的四悉檀(四宗,四理趣)有關,如「顯揚真義」與第一義悉檀,「破斥猶豫」與對治悉檀,「滿足希求」與各各為人(生善)悉檀,「吉祥悅意」與世界悉檀。深信這是古代傳來的,對結集而分為四部阿含,表示各部所有的主要宗趣。民國三十三年秋,我在漢院講『阿含講要』,先講「四阿含經的判攝」,就是依四悉檀而判攝四阿含的。在原始聖典的集成研究中,知道原始的結集,略同『雜阿含』,而『雜阿含』是修多羅,祇夜,記說等三分集成的。以四悉檀而論,「修多羅」是第一義悉檀;「祇夜」是世界悉檀;「記說」中,弟子記說是對治悉檀,如來記說是各各為人生善悉檀。佛法有四類理趣,真是由來久矣!這可見,『雜阿含』以第一義悉檀為主,而實含有其他三悉檀。進一步的辨析,那「修多羅」部分,也還是含有其他三悉檀的。所以這一判攝,是約聖典主要的理趣所在而說的。
四悉檀傳來中國,天臺家多約眾生的聽聞得益說,其實是從教典文句的特性,所作客觀的判攝。依此四大宗趣,觀察印度佛教教典的長期發展,也不外乎四悉檀,如表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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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九年所寫成的『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』,我從教典的先後,作了以上的判攝。這裏再為敘述:從長期發展的觀點,來看每一階段聖典的特色,是一、以『雜阿含經』(『相應部』)為本的「四部阿含」(四部可以別配四悉檀),是佛法的「第一義悉檀」,無邊的甚深法義,都從此根源而流衍出來。二、「大乘佛法」初期的「大乘空相應經」,廣說一切法空,遣除一切情執,契入空性。『中論』說:「如來說空法,為離諸見故」,是依『寶積經』說的。所以「大乘空相應經」的特色,是「對治悉檀」。三、「大乘佛法」後期,為真常不空的如來藏、我、佛性說,點出眾生心自性清淨,為生善、成佛的本因,重在「為人生善悉檀」。「各各為人生善」,是多方面的。心自性清淨,就是「心性本淨」,是出於「滿足希求」的『增支部』的。『成實論』也說:「佛為懈怠眾生,若聞心本不淨,便謂性不可改,則不發清淨心,故說本淨」。


在「後期大乘」中,就成為一切眾生有如來藏、我、佛性說:這是一。如來藏說,是念自己身心中有佛。「初期大乘」的念佛往生淨土,念佛見佛的般舟三昧;「佛法」六念中念佛,都是為信增上者,心性怯劣怖畏者說的:這是二。這些「為人生善」的教說,都有「易行」誘導的傾向。四、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流行,融攝了印度神教所有的宗教行儀。如說:「劣慧諸眾生,以癡愛自蔽,唯依於有著。……為度彼等故,隨順說是法」。在修持上,重定力,以欲天的佛化為理想,所以在身體上修風,修脈,修明點,從欲樂中求成佛,是「世界悉檀」。佛法一切聖典的集成,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。我應用牧女賣乳而一再加水為喻:為了多多利益眾生,不能不求適應,不能沒有方便,如想多賣幾個錢,而在乳中加些水一樣。這樣的不斷適應,不斷的加入世俗的方便,四階段集成的聖典,如在乳中一再加水去賣一樣,終於佛法的真味淡了,印度佛教也不見了!


這一判攝,是佛法發展階段的重點不同,不是說「佛法」都是第一義悉檀,「秘密大乘佛法」都是世界悉檀,所以說:「一切聖典的集成,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,在不同適應的底裏,直接於佛陀自證的真實」。「佛法的世界悉檀,還是勝於世間的神教,因為這還有傾向於解脫的成分」。這一切都是佛法;「秘密大乘」是晚期佛教的主流,這是佛教史上的事實,所以我不能同意「入篡正統」的批評。


都是流傳中的佛法,所以不會徹底否定某些佛法。但我不是宗派徒裔,不是學理或某一修行方法的偏好者。我是為佛法而學,為佛法適應於現代而學的,所以在佛法的發展中,探索其發展的脈絡,而了解不同時代佛法的多姿多態,而作更純正的,更適應於現代的抉擇。由於這一立場,三期、四期的分判,相當於古德的分判,而意見不同,主要是由於純正的、適應現代的要求。也就作成這樣的結論: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,宏闡中期佛教(指「初期大乘」)之行解,(梵化之機應慎),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,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」!」


六 契理而又適應世間的佛法


什麼是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」?佛弟子所應特別重視的,是一切佛法的根源,釋尊的教授教誡,早期集成的聖典──「阿含」與「律」[毘尼]。在「阿含」與「律」中,佛、法、僧──三寶,是樸質而親切的。「佛」是印度迦毘羅衛的王子,經出家,修行而成佛,說法、入涅槃,有印度的史跡可考。『增壹阿含經』說:「諸佛皆出人間,終不在天上成佛也」。佛不是天神、天使,是在人間修行成佛的;也只有生在人間,才能受持佛法,體悟真理[]而得正覺的自在解脫,所以說:「人身難得」。「佛出人間」,佛的教化,是現實人間,自覺覺他的大道,所以佛法是「人間佛教」,而不應該鬼化、神化的。


不過在佛法的長期流傳中,由於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,不免漸漸的理想化、神化,而失去了「如來兩足[]尊」的特色!「僧」(伽),是從佛出家眾弟子的組合。佛法是解脫道,依聖道修行而實現解脫,在家、出家是一樣的。但在當時──適應那時的印度風尚,釋迦佛是出家的;佛法的傳宏,以佛及出家弟子的遊行教化而廣布,是不容爭議的。適應當時的社會,在家弟子是沒有組織的。對出家眾,佛制有學處──戒條,且有團體的與經濟的規制。出家眾的組合,名為僧伽,僧伽是和樂清淨(健全)的集團。和樂清淨的僧伽,內部是平等的,民主的,法治的,以羯磨而處理僧事的。出家眾,除衣、缽、坐臥具,及少數日用品外,是沒有私有財物的。寺院、土地、財物,都屬於僧伽所有,而現住眾在合法下,可以使用。而且,這不是「現前(住)僧」所有,佛法是超越民族、國家的,只要是具備僧格的,從各處來的比丘(及比丘尼),如長住下來,就與舊住的一樣。所以僧伽所有物,原則是屬於「四方僧」的。僧伽中,思想是「見和同解」,經濟是「利和同均」,規制是「戒和同遵」。這樣的僧伽制度,才能和樂共住,精進修行,自利利他,達成正法久住的目的。但「毘尼[]是世界中實」,在律制的原則下,不能沒有因時、因地的適應性。可惜在佛法流傳中,重律的拘泥固執,漸流於繁瑣形式。而一分專重修證,或重入世利生的,卻不重毘尼,不免形同自由的個人主義。我想,現代的佛弟子,出家或在家的(現在也已有組織),應重視律制的特質。


律是「法」的一分。法的第一義,是八正道──正見,正思惟,正語,正業,正命,正精進,正念,正定。依正確的知見而修行,才能達成眾苦的解脫。如約次第說,八正道是聞、思、修(正定相應)慧的實踐歷程。這是解脫者所必修的,所以稱為「古仙人道」,離此是沒有解脫的。修行者在正見(而起信願)中,要有正常的語言文字,正常的(身)行為,更要有正命──正常的經濟生活。初學者要這樣的學,修行得解脫的更是這樣。佛法在中國,說圓說妙,說心說性,學佛者必備的正常經濟生活,是很難得聽到的了!依正見而起正語、正業、正命,然後「自淨其心」,定慧相應而引發無漏慧,所以在五根(信、精進、念、定、慧)中,佛說慧──般若如房屋的棟樑一樣,是在先的,也是最後的。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,依正見而起信,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。依慧而要修定,定是方便,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樣的重禪定,而眩惑於定境引起的神秘現象。佛弟子多數是不得根本定的,沒有神通,但以「法住智」而究竟解脫,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。有正見的,不占卜,不持咒,不護摩(火供),佛法是這樣的純正!正見──如實知見的,是緣起──「法」的又一義。世間一切的苦迫,依眾生,人類而有(依人而有家庭、社會、國家等),佛法是直從現實身心去了解一切,知道身心、自他、物我,一切是相依的,依因緣而存在。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續中,沒有不變的──非常,沒有安穩的──苦,沒有自在的(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)──無我。


世間是這樣的,而眾生、人不能正確理解緣起(「無明」),對自己、他人(他眾生)、外物,都不能正見而起染著(「愛」)。以無明,染愛而有造作(業),因行業而有苦果。三世的生死不已是這樣,現生對自體(身心)與外境也是這樣,成為眾生無可奈何的大苦。如知道「苦」的原因所在


「集」(無明與愛等煩惱),那從緣起的「此生故彼生」,理解「此滅故彼滅」,也就是以緣起正見而除無明,不再執著常、樂、我我所了,染愛也不起了。這樣,現生是不為外境(及過去熏染的)所干擾而解脫自在,死後是因滅果不起而契入「寂滅」──不能說是有是無,只能從一切苦滅而名為涅槃,涅槃是無上法。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,以解脫生(老病)死為目標的。這是印度當時的思想主流,但佛如實知緣起而大覺,不同於其他的神教。這是佛法的本源,正確、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覺。修學佛法的,是不應迷失這一不共世間的特質!


什麼是「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」?中期是「大乘法」的興起,是菩薩行為本而通於根本佛法的。依涅槃而開展為「一切法不生」,「一切法空」說。涅槃是最甚深的,當然可說是第一義悉檀,但重點的開展,顯然存有「對治」的特性。如一、「佛法」依緣起為本,闡明四諦、三寶、世出世法。在佛法流傳中,顯然是異說紛紜,佛教界形成異論互諍的局面。大乘從高層次──涅槃超越的立場,掃盪一切而又融攝一切,所以說:「一切法正,一切法邪」(龍樹說:「愚者謂為乖錯,智者得般若波羅蜜故,入三種法門無所礙」,也就是這個意思)。


二、佛說緣起,涅槃是緣起的寂滅,是不離緣起「此滅故彼滅」而契入的。在佛法流傳中,傾向於世間與涅槃──有為與無為的對立,所以大乘說「色(等五蘊)即是空,空即是色(等)」,說示世間實相。與文殊有關的教典,說「煩惱即菩提」等;依『思益經』說:這是「隨(人所)宜」的對治法門。三、傳統的僧伽,在寺塔莊嚴的發展中,大抵以釋尊晚年的僧制為準繩,以為這樣才是持戒的,不知「毘尼是世界中實」,不能因時、因地而作合理的修正,有些就不免徒存形式了!專心修持的,不滿拘泥守舊,傾向於釋尊初期佛教的戒行(正語、正業、正命,或身、語、意、命──四清淨),有重「法」的傾向,而說「罪[]不罪[]不可得故,具足尸羅[]波羅蜜」。如「對治悉檀」而偏頗發展,那是有副作用的。然『般若經』的深義,專從涅槃異名的空性、真如去發揚,而實是空性與緣起不二。如廣說十八空(性),而所以是空的理由,是「非常非滅故。何以故?性自爾」,這是本性空。「非常非滅」也就是緣起,如『小品般若經』,舉如焰燒炷的譬喻,而說「因緣[緣起]甚深」。怎樣的甚深?「若心已滅,是心更生否?不也,世尊!……若心生,是滅相否?世尊!是滅相。……是滅相當滅否?不也,世尊!……亦如是住,如(真)如住不?世尊!亦如是住,如(真)如住。……若如是住,如如住者,即是常耶?不也,世尊」!從這段問答中,可見緣起是非常非滅的,與空性不二。所以經說如幻如化,是譬喻緣起,也是譬喻空性的。『般若經』深義,一切法如幻如化,涅槃也如幻如化。這一「世間即涅槃」的大乘法,如不知立教的理趣,會引起偏差的。


龍樹作『中論』,依大乘法,貫通『阿含』的中道緣起,說不生不滅,不常不斷[非常非滅],不一不異,不來不出的八不緣起。一切法空,依空而四諦、三寶、世出世法都依緣起而成立。遮破異計,廣說一切法空,而從「無我我所」契入法性,與釋尊本教相同。一切法依緣起而善巧成立,特別說明『阿含』常說的十二緣起。在龍樹的『智度論』中,說到緣起的一切法相,大體與說一切有系說相近(但不是實有而是幻有了)。「三法印即一實相印」,依根性而有巧拙的差異:這是「通」於『阿含』及初期大乘經的!說到「大乘佛法」的修行,主要是菩提願,大悲與般若(無所得為方便)。由於眾生根性不一,學修菩薩行的,也有信願增上,悲增上,智增上的差異(經典也有偏重的),但在修菩薩行的歷程中,這三者是必修而不可缺少的。如有悲而沒有菩提願與空慧,那只是世間的慈善家而已。


有空慧而沒有悲願,那是不成其為菩薩的。所以大乘菩薩行,是依此三心而修,主要是六度,四攝。布施等是「佛法」固有的修行項目,大乘是更多的在家弟子發心,所以布施為先。菩薩大行的開展,一則是佛弟子念佛的因行,而發心修學;一則是適應世間,悲念世間而發心。龍樹論闡揚的菩薩精神,我在『印度之佛教』說:「其說菩薩也,一、三乘同入無餘涅槃,而(自)發菩提心,其精神為忘己為人。二、抑他力為卑怯,自力不由他,其精神為盡其在我。三、三僧祇劫有限有量,其精神為任重致遠。菩薩之精神可學,略可於此見之」。菩薩行的偉大,是能適應世間,利樂世間的。初期「大乘佛法」與「佛法」的差異,正如古人所說:「古之學者為己,今之學者為人」。


什麼是「(梵化之機應慎)」?梵化,應改為天化,也就是低級天的鬼神化。西元前五0年,到西元二00年,「佛法」發展而進入「初期大乘」時代。由於「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,理想化的、信仰的成分加深,與印度神教,自然的多了一分共同性。


一、文殊是舍利弗與梵天的合化,普賢是目犍連與帝釋的合化,成為如來(新)的二大脅侍。取象溼婆天(在色究竟天),有圓滿的毘盧遮那佛。魔王,龍王,夜叉王,緊那羅王等低級天神,都以大菩薩的姿態,出現在大乘經中,雖然所說的,都是發菩提心,悲智相應的菩薩行,卻凌駕人間的聖者,大有人間修行,不如鬼神──天的意趣。無數神天,成為華嚴法會的大菩薩,而夜叉菩薩──執金剛神,地位比十地菩薩還高。這表示了重天神而輕人間的心聲,是值得人間佛弟子注意的!


二、神教的咒術等,也出現於大乘經中,主要是為了護法。但為了護持佛法,誦咒來求護持,這與「佛法」中自動的來護法不同,而有祈求的意義。神教的他力護持,在佛法中發展起來。


三、「念佛」(「念菩薩」)、「念法」法門,或是往生他方淨土,或是能得現生利益──消災,治病,延壽等。求得現生利益,與低級的神教、巫術相近。「大乘佛法」普及了,而信行卻更低級了!我不否認神教的信行,如去年有一位(曾參禪)來信說:「否則,……乃至奧義書、耆那教諸作者聖者就是騙子了」!我回信說:「不但奧義書、耆那教不是騙子,就是基督教……其至低級的巫術,也不完全是騙人的。宗教(高級或低級的)總有些修驗(神秘經驗),……如有了些修驗,大抵是信心十足,自以為是,如說給人聽,決不能說是騙子。……不過,不是騙人,並不等於正確,否則奧義書、耆那教也好,何必學佛」?「初期大乘」的神化部分,如看作『長阿含經』那樣,是「世界悉檀」、「吉祥悅意」,那大可作會心的微笑。如受到「方便」法門功德無邊(佛經的常例,越是方便,越是功德不可思議)的眩惑,順著世俗心而發展,那是會迷失「佛出人間」,人間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。


什麼是「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」?如「後期大乘」的如來藏、佛性、我,經說還是修菩薩行的。如知道這是「各各為人生善悉檀」,能順應世間人心,激發人發菩提心,學修菩薩行,那就是方便了。如說如來藏、佛性是(真)我,用來引人向佛,再使他們知道:「開引計我諸外道故,說如來藏,……當依無我如來之藏」;「佛性者實非我也,為眾生故說名為我」,那就可以進一步而引入佛法正義了。只是信如來藏我的,隨順世俗心想,以為這才是究竟的,這可就失去「方便」的妙用,而引起負面作用了!又如「虛妄唯識論」的『瑜伽師地論』等,通用三乘的境、行、果,「攝事分」還是『雜阿含經』「修多羅」的本母呢!


無著,世親的唯識說,也還是依無常生滅,說「分別自性緣起」(稱十二緣起為「愛非愛緣起」)。這是從說一切有部、經部而來的,重於「果從因生」的緣起論。如知道這是為五事不具者所作的顯了解說,那與龍樹的中道八不的緣起論,有相互增明的作用了。古代經論,解理明行,只要確立不神化的「人間佛教」的原則,多有可以採用的。人的根性不一,如經說的「異欲,異解,異忍」,佛法是以不同的方法──世界,對治,為人,第一義悉檀,而引向佛法,向聲聞,向佛的解脫道而進修的。這是我所認為是能契合佛法,不違現代的佛法。( Y 28p69-92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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